2013年12月16日 星期一

日本人の知らない日本語3

日本人の知らない日本語日版已經出到第四集了,
但中文版似乎還沒出第三(殘念)
不過個人比較推薦直接讀日版,
當然要等中文版也是沒問題的:)
請支持台灣出版業,不然我這個文字工作者可是會餓死的喔。
(雖然這本書不是我翻譯的,也跟該出版社無關)

在這裡先丟點東西讓大家先睹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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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1月17日 星期日

原諒(原文、譯稿節錄)










序    


我清楚記得我第一次考慮用原諒作為我下一份企畫的主題。那不是瞎眼突然看著的時刻、不是平地上起一個霹靂這種可以提供序一個戲劇性的題材。反之,我經歷了一連串矛盾的情感:困惑、著迷當然是有,但其中也有恐懼。說實話,逃之夭夭的衝動佔了一大半。
這事發生在五年前一個晴朗的天氣,我為PBS電視紀錄片《 摩門教徒》系列在鹽湖城勘查摩門聖殿廣場,試圖尋找完美的特寫角度。我需要一個可以為這個誕生在美國國土內、迅速壯大的宗教,下最後註解的影像。我很疲憊。投身漫長的四年來完成這個系列,換得各地摩門教徒激烈的抗爭。任何製作都有幕後和經濟方面的問題,但除此之外我還面對質疑摩門教的意義和它在美國宗教歷史上的定位時的衝突。
宗教景點是我的脈搏。三十年前,我為ABC製作第一部而且至今仍是我最喜愛的一部影片--有關天主教特拉普會僧侶的生命時,曾在這領域立下標竿。那是一次改變生命的歷程。其他的次之。可是在拍攝一連串聚焦於宗教的紀錄片後,我開始瞭解這領域雖迷人、挑起最深沉的疑問,卻不永遠是富饒之地。這些主題也可以是具爭議性、吃力不討好、處處是地雷且累人的。
所以,當我手機響起時,我正幻想自己倘佯在義大利恩布里亞的小鎮,附帶小規模的企畫,擁有豐富的層面,但簡明扼要。或是藝術家的傳記--最好是某個住在我故鄉(紐約)的人。我在旅途中對生命感到萬分疲憊,所以若能在我家客廳拍攝和寫作,會是最完美不過的了。我期待能重拾我的生活。
當我盯著摩門教堂那超乎現實、怪異的美景,想找出我要的影像時,電話繼續響個不停,絲毫不肯放棄。我終於接了電話,是個陌生人,保羅˙狄屈克聲稱自己是全球投資經理、一個求道者、還是我作品的粉絲。沒有閒聊,狄屈克直接熱情宣揚為何《原諒 》應該成為我下一個主題。幾乎沒有停歇地,他提出條件:供應我二小時影片的所有資金和伴隨這個主題的書籍,最後還保障我完全的創作自由。讓人跌破眼鏡,這不是平時執行企畫的方式。
有鑑於我對靈性題材的熱情,這個主題完全切中我的需要,卻也徹底地背道而馳。那是我在生命當兒發誓絕對不碰的類型。在那麼多場摩門戰爭後,原諒大過我當時的心情,大過我所拍攝的九一一攻擊事件的影片《 Faith and Doubt at Ground Zero(暫譯:信仰與懷疑於世貿大廈遺址)》,甚至大過我最雄心壯志的影片,內容與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相關--一個與二十世紀每個重大事件互相關連的男人。原諒龐大且無形,在感情和心理方面都比我早期的影片駭人,沒有知識和地理的範疇。我該從哪裡開始?我該怎麼架構它?我看到自己走回原路,那條很可能帶我遠離紐約、橫越世界、繞著地球跑的路。
更勝者,在原諒喚起神秘與力量的同時,也帶來感傷的氣息、無聲的尊嚴和新世紀未經考驗的信心。最驚人的是,原諒永遠是最佳選擇,氣憤填膺的人離原諒愈遠,是靈性的留級生。
接下企畫前,我總會舉行一個儀式:和朋友、同事和陌生人談過、巡禮於圖書館和網路、和專家來一場午餐約會、日思夜想這個主題的可能性和隱憂。這樣的過程允許我徐徐步入苦海--或趁事情還有轉圜餘地之前,回頭是岸。考慮到這些企畫可能花上數年,這番謹慎是應該的。可是談到原諒,這摸索的過程竟出人意表的短暫。幾個星期後,我便下海了。
有時我回頭看這段時光,感到百思不解,我究竟在其中找到什麼,讓我這麼快且毅然地拋下矜持?
這麼說好了,我發現原諒事關緊要,也有時是危險的--對那些與我談話的人這話聽來陳腐且了無新意(雖然我不這麼認為)。當然,圍繞著原諒與否的強烈情緒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我有我對這兩者評斷。我也經歷過背叛,我也曾經在感情上傷害過我愛的人們;我知道原諒的甘美和乞求原諒的辛酸,我知道緊抓著憤恨不放會怎麼侵蝕人們。我也知道原諒造就何等偉大的事蹟,在仁善、甚至超常的寬容中修復破損的關係。莫札特《 費加洛的婚禮》的最後一幕也許是音樂史上原諒最崇高的詮釋。伯爵誘惑女僕的事情曝光後,他的妻子原諒了他,即使隱約知道伯爵會再次背叛她。和平回到了他們的社交圈,一切都在莫札特動人的重奏中被強調、彰顯出來。
然而,我不曾以戒律的角度思考原諒、不曾以哲學和心理學的角度來衡量它、也不曾和朋友討論過--他們亦然--儘管我的社交圈極具表達能力、親密而開放。
    不過當人們知道我準備製作這部影片時,水閘便開了。朋友和陌生人會找上我,用打電話或寫信的方式卸下重擔。更有的時候人們會假裝為了他人諮詢,因為他們的經歷的痛苦和難堪太難啟齒。某個在安寧病房裡難忘的一週,我坐在垂死的父母床邊,不時覺得這世上沒有原諒以外的題材。在過去三十五年我所選擇的主題中,原諒似乎有著最深、最激烈的共鳴。
我對此充滿疑惑。於是,有天深夜我和友人兼顧問的羅倫佐˙亞伯山提閣下、一個深具說服力的神職人員談過,他直接引用葛蘭姆˙葛林(Graham Greene)小說的幾頁下註解:「渴望與人親近者害怕帶著疏離入夜,無法調解,是那本書的核心。」接著用極為貼切的言詞定義這部影片和書:「原諒超越所有宗教、超越一切事物,是人內心中最原始的痛。不論神學家和信徒怎麼告訴妳,宗教是最後浮現的力量。我們提供的頂多是組織這早已存在的痛苦。」
在二年研究調查的尾聲,我--和我研究的團隊--已和這世上不下八百位的民眾聊過。從盧安達、戰地到賴比瑞亞的真相調查委員會;從柏林二戰大屠殺的博物館到它在華盛頓D.C的副館;從耶魯大學交誼廳到大都會歌劇院的後台;從賓夕法尼亞州的門諾社區到猶他州的摩門行政特區。我們訪問了身為天秤兩個極端的人們:哀傷的寡婦、HIV病患、憤怒的失業者、另一半外遇的配偶、盧安達屠殺中抗命的槍手、暴行下的倖存者、悔改的罪犯、六〇年代的激進份子、越戰老兵、第三世界的真相調查委員、悔過自新的政治人物、網路霸凌者。我們更開始瞭解到許多平凡男女也在努力解決這些問題。我們商討各界學者:哲學家、心理學家、神學家、人類學者、進化生物學者。我也讀了(不全然相信)許多與日遽增有關原諒的文學作品,內容洋溢著樂觀,不受複雜因素影響。更具成果的研究專注在重新伸張正義、人權及和解委員會等先驅性工作。
經過這些對談,我發覺急迫下強大的真意。原諒很重要,它不只是世上眾多的主題之一--不是人們在另一個國家、學術會議、鄰居家或頭版中可以找到的。它相當私密,而且對某些人來說,原諒攸關生死。我更驚訝的發現個人的背叛,當拿來和公眾暴行相較時,可以留下同樣深重的傷口。在私人領域中也有小規模屠殺(一個我謹慎使用的片語),和公眾領域相同。我曾目睹毒害每一代的國仇家恨,而原因往往(至少在外人看來)微不足道。更多時候,起因早已被忘懷。
另一個驚人的發現是錯綜複雜的原諒究竟是什麼?又會怎麼發展?其實並沒有個共識。既然複雜和矛盾是我的招牌風格,這情況反而正合我意。原諒終究成了我的「天作之合」在宗教和世俗上都有實際需要煩惱的尖銳議題。原諒難以捉摸的本質讓我想起法官波特˙史都華(Potter Stewart)苦思(不怎麼成功)要如何定義色情時,那令人記憶猶新的一句話。他的解釋是「只要看了就知道」顯然,話只能點到這裡為止。色情是具體、有形且隨心所欲的,對照原諒是抽象、無形且不可或缺的。我們或許可以看到前者,卻看不見後者,而兩者明顯有著非常不同的特性和價值。原諒雖看不到卻真實,但人們可以堂而皇之地說:「只要經歷了就知道」只是這麼說都還掩蓋了原諒的複雜性。
無所不在的原諒讓這影片和書出乎意料的順天應時而適用。老實說,我對這新定義的原諒擁有相當複雜的情感。新的原諒遷移至政治領域,聲稱可以治療政治領袖、機構、企業、乃至國家。新的原諒顯得不夠謙遜、有教無類且變得低廉。活在這個公開道歉的時代,遇上謬事的機會總是比遇上崇高事的機會高。又一次,蒙羞的政治人物在一堆麥克風前抓著妻子的可笑景象;殺人重刑犯在真相調查委員會前乞求原諒的景象有時看了令人火冒三丈;東尼˙布萊爾(Tony Blair)為馬鈴薯荒向愛爾蘭人道歉、或教皇為十字軍東征道歉(雖然立意良好)卻令人懷疑。我們的參議院對未向私刑一事道歉深表歉意著實荒謬。我,和席爾多˙戴倫波一樣,懷疑這些道歉是否全是一種推翻道德思考的道德表現。
不可否認的,可信的政治道歉和真實的政治和解少之又少,但之中確實曾有亮眼的時刻,而其中一刻還改變了我。在我早期的研究中,我得知最多人討論且普遍受人敬佩的公開道歉發生在二十世紀--前西德總理威利˙布蘭特(Willy Brandt)於一九七〇在華沙猶太人歷史紀念館前下跪。我花了數天研究這一刻的紀錄片和相片,那是突如其來的舉動。我可以看到眾人驚疑不定地望著他;我可以看到他臉上散發的誠意,自主性地表示出無聲的懺悔。我可以理解,經由歷史學家的證實,這具象徵性意義的舉動作為何有能力改變波蘭與德國的關係。
這些思想讓我投身這份企畫。它們是這部影片的核心、這本書的體現、在我現在的生活引發回響。最後,影片製作歷時三年,期間有峰迴有路轉、有幽谷和令人讚嘆的景觀,可說是我職涯中最具意義的一部影片。
然而,著手這本書,在某些方面來說,為我帶來更大的滿足。影片和書都基於彰顯原諒各個核心層面的故事。我選了這些故事,因為他們擁有戲劇的張力和豐富的知性--這些故事有能力點出「新型態的原諒」所蘊藏的矛盾。但紀錄片有限的時間讓我無法探究其深度。
因為電視節目有限的時間,我不得不放棄這題材。製片人將這種痛苦的過程形容為「拋棄自己的親骨肉」而這本書仍以訪談為起點,讓我現在有機會延伸話題、拯救某些「流落在外的骨肉」,甚至加入新的題材。我回頭找上出色但不擅長面對鏡頭的知識分子,他們的觀點塑造了我的思想。在每章新的序論和結語中,我得以擺脫電視旁白字數有限的俳句風格,發出新的聲音--更完整而有質感,允許我提供必要的背景和解析。
    寫完訪談回頭看這些印刷資料,讓我有機會踩著自己的足跡、說說有關自身「人際關係的痛」我的所有影片都曾影響我。這個也不例外。《 原諒》告訴我,我有多少必學的課題;它派我步上懺悔的苦行、提醒我別落入驕傲的圈套。當懺悔的時刻來到我面前之前,我要學會更加謙卑。而我現在,更勝以往地,努力留意這些天使的低語,我們常在生命中忽略祂們的話。
我希望這本書《 原諒》對讀者而言是告知而不是規定、是提出問題而不是回答它們。如果看過這本書能讓人們徹底重新思考自己對原諒的認知,那就是我的成功了。

    海倫˙惠妮(Helen Whitney)   二〇一一年,一月三日

序論:原諒的變貌


導演:海倫˙惠妮


我們不會在另一個世界找到原諒--原諒是這世界的體驗,醫治破碎的關係,沒有它我們活不下去。原諒就是那基石。    --羅倫佐˙亞伯山提閣下


原諒難以捉摸、神秘而根本,既是觀念也是痛苦。原諒的付出或保留總是深深感動我們。過去二千年,原諒冠上了宗教世界特有的光環,但原諒現在逐漸改變,原諒究竟是什麼?它將如何變化?人們並沒有一個共識。
幾個世紀來,原諒常出現在禱告和坐禪間。雖然各個宗教的做法不同,但它記載在所有聖典中。「所有宗教都有某種原諒的機制根植於基本生存的意向。」神學家兼羅馬天主教祭司的羅倫佐˙亞伯山提閣下說。
回教徒一天禱告五次乞求原諒。他們會在齋月期間舉行名為「吉慶夜(the Night of Power)」的儀式。當晚他們會徹夜不睡祈求原諒,讓這一連串的行動潔淨他們的罪。
贖罪日(猶太人最重要的節日)以原諒與悔改為主。猶太教教導如果有人傷害另一個人,但是事後誠心道歉並試圖彌補傷害,那麼受害的那一方應釋出寬恕。「我們相信只有神能原諒得罪神的罪,」祭司長強納森˙賽克斯(Jonathan Sacks)解釋:「所以只有人可以原諒得罪人的罪。」
因長期與天主教贖罪聖事密不可分之故,原諒已演變成罪人與神父竊竊私語的代名詞。「神父扛起所有的罪,進到一個神秘的小房間,裡面有一扇掛著簾子的小窗,用來隔開神父和告解者。」亞伯山提閣下說。他解釋神父有可能知道、也有可能不知道告解者的身份。但是知不知道都無關緊要。「房間裡的告解者只是個象徵,象徵人們想從神的使者身上獲得原諒的可能或體驗。」
在基督教來說,耶穌在十字架上的最後一句話--要求上帝原諒那些把他釘在十字架的行刑者--可以說是定義的文本。在上帝的眼中,沒有事情不能原諒,而且適用於每一個人,沒有任何侷限。在同樣的狀態下思考,會發現原諒並不總是容易,那是所有基督徒要努力達成的目標。
「神說:看啊,我將一切更新--不是修補、不是整繕,乃是更新。我認為那是原諒的作用。」凱西˙包爾是六十年代的反戰鬥士,身為謀殺警官的十大通緝要犯之一的她潛匿了二十年,最後自首。她知道她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贖罪。蹲苦窯的期間,凱西獲得天啟。「我當時坐在牢房裡,突然聽到這句話:『免我們的罪,如同我們免他人的罪』我頓時明白除非先原諒我的敵人,否則我沒辦法原諒我自己。」
回到門諾社區的事件上,他們立刻而且完完全全原諒開槍射他們十個小孩(而且害死其中五個)的犯人,原諒之於他們是堅定、完美而無條件的。這般毫不遲疑的原諒反映出他們「對事不對人」的能力,如同一名門諾女性的解釋:「當我看見小女孩們的屍體時,我十分氣憤,但我的怒氣是針對罪惡,而不是開槍的犯人。」對門諾教徒來說,原諒來自於上帝,是命令也是戒律,不容置疑。那是絕對而且不屬於人世的。
真正改變的是,原諒不再侷限於宗教,反而前所未有的廣為流傳。原諒是普遍的:脫離教堂的懺悔室和佈道台,在火爆的街道或在精神科的沙發上。原諒推動修復司法的運動,也是學術會議的主題,還填滿心靈養生的書架。「原諒有益於你的健康」成了新興研究領域的箴言,同時全球十二步循序漸進的計畫也將原諒納為重修舊好的重要指導原則。
和解,原諒的近親,是橫跨拉丁美洲和非洲的真相調查委員會之核心,是黑人與白人、富人與窮人、受害者與加害者間的感情交流。遙遠的部落文化正求助於原諒的習俗和儀式來修復他們的社會。在東歐,原諒在合作和抵制的人們之間、在認識原諒和覺得受到出賣的人們之間引發激烈的爭論,也牽扯上酷刑、暴力和集體屠殺方面的人權爭議。
原諒在這些時代背景呈現轉型和調適的新境界,同時卻也不可避免地呈現出其複雜性與難關。當我們放寬原諒的界線,我們是否也抬舉或貶低了原諒的能力?如何從原諒的普及來看我們自身和我們生活的時代?而今萌生的疑問不僅有關原諒的力量,也包括了它的極限及(罕見的)危險。
一般而言,治療師的工作是替病人減輕過當的愧疚。可是在新型態的原諒中是否有掠奪病人應有的罪惡感和實際應負罪刑的危險呢?原諒是否有時會和其他價值觀(像是自尊、自我保護或遵守道德規範)抵觸呢?原諒是否可能傷害特殊的受害者(譬如受虐的兒童和婦人)?而我們該不該認為善與原諒打交道的女性會為自己帶來危險呢?我們該貿然要求暴行下的受害者原諒,和國家一起培養赦宥的文化嗎?
過去十年,原諒的研究耗費了無數的經費。令人矚目的新研究顯示原諒有益於我們的健康。有趣的疑問是原諒究竟是生理的必須,還是生存演進的勢在必行?我們是否如科學家所述,將原諒--和復仇--連結在一起?
不僅如此,比起原諒成為主流後所獲得的注意力,原諒的定義卻鮮見一致。就好比它在宗教傳統上的莫衷一是:許多基督徒相信原諒應該是沒有任何先決條件的贈禮,而猶太人相信它應該基於誠心悔改還有(如果可能的話)復原和補償。除了於在宗教方面的差異外,原諒在個人的經歷中常是千變萬化而相互抵觸,所以常引發激辯。

2013年11月11日 星期一

池袋西口公園外傳:紅˙黑 (原文、譯搞節錄)









P.5
(十分鐘賺一千萬、十分鐘賺一千萬
小峰涉在心裡反覆想著這句話,一面努力從乾渴的嘴裡擠出唾液,送往喉嚨,但沒有用。沙沙的黏膜不舒服地貼在喉嚨上,像感染夏季感冒般發燙。
(我在這種地方幹什麼啊?)
不幹什麼。他很清楚答案是搶劫。從黑幫手上搶走全額破億的黑錢。這不是開玩笑。自三天前答應加入村瀨的賺取橫財計畫時,他便知道自己這個不賣座的影視導演,已然成了強盜團的一員。不過知道歸知道,他的雙腳還是不住地發抖。而邀約小峰的村瀨勝也正背對著他監視遠方光町的暗處。八月早晨的涼風奔馳在無人的街道、穿過小峰的髮梢。
東京都豐島區池袋。這大都市的鬧區聚集了村瀨這種自立門戶開地下錢莊的敗類,和小峰這種差一步就成為敗類、靠時有時無的可疑工作討生活的傢伙。光町位於JR池袋車站東口。在連結太陽通和(當地人也常弄混的)太陽60通、冷冷清清的酒坊街、寬度二十尺左右的骯髒水泥路兩旁,比鄰著一間間小酒館和拉麵店。星期日凌晨五點的時間,每家店的看板和燈火都熄了。巷道上方的燈飾像漁網張在二層樓高的砂漿屋之間,以漸漸發白的天空為背景,在此對照之下,燈泡的光線看來簡直是夏空洗不去的污漬。
「噁──……嘔……嘔!」
中年男子駝背對著獎品兌換處拉下的鐵門嘔吐。村瀨重重嘖了聲。小峰不安地說:
「那位歐吉桑不要緊吧?」
「天曉得,而且我們現在也沒辦法找其他人了。還是說你願意動手?」
說著村瀨伸長食指,比出槍的形狀。小峰搖頭不說話。男子回來了,是個臉色鐵青的條碼禿中年男。他穿著扣領襯衫配夏季毛衫,和殘留著嘔吐物痕跡的深藍色棉褲。早在三十年前就已不流行的學院風。
「……不好意思。」
條碼禿抹了抹嘴邊,低頭向村瀨道歉。這個軟弱的男人竟然擔綱槍手。右邊口袋不自然地鼓起的棉褲裡,裝的應該是村瀨給他的噴子。二寸的槍身上已刮去製造號碼的美國左輪手槍。在當地價值二、三片CD的便宜貨。
當村瀨眼神犀利地看著中年男子時,身體突然振了一下。他拿出嗡嗡叫的手機放到耳邊,而後皺起眉頭。
「知道了。」
僅回一句便切斷通話。村瀨壓低聲音說:
「和計畫一樣。那傢伙會在60通甜甜圈店的街角轉彎。再二、三分鐘就到了。做好準備。」
三名大男人戴著只露出雙眼的黑色頭罩,站在室外空調機相鄰的暗巷,套上葬禮用、全新的白色手套。已經不能回頭了。
(十分鐘賺一千萬、十分鐘賺一千萬
小峰再次默想這句話。看看手錶,時間是凌晨五點三分。
時薪六千萬圓的大工作開始了。

一名男人穿過聳立在光町交界的藍白塑膠告示門,獨自進到巷子裡。他穿深色夏季西裝、白襯衫、和西裝同色系的窄領帶。左手提著金屬製的消光公事箱
是我們等待的人。池袋最大賭場「七生(Seven Lives)」雇用的其中一名店長、年近五十的瘦小男人。他身後十數公尺跟著一名穿著耐吉運動服的青年。頂上無毛的年輕男子一踏進光町,便旁若無人地戴上黑色露眼頭罩。
即使身後跟了個模樣可疑的男子,店長卻絲毫不覺,始終目視著前方快步移動。映入小峰眼中的周遭景色開始顯得異常的鮮明,光影的對比變得有如雕刻般強烈。從事影像製作相關工作的小峰,常在緊張到了極點後,像台攝影機一樣錄下周圍的風景。心理學上似乎稱之為影像記憶,可增加的總是不快樂的回憶。看過藍色色紙再看紅色色紙,腦袋就會自動混色,將視野染成一片紫色。這話聽來可笑,卻是小峰無法操控的生理現象。
現在店長白襯衫折到的左邊領口,和西裝外側隨行走晃動、不值一哂的圖案都殘留在他的眼中。油頭下,微微冒汗的寬額頭亮得像是塗了層油。這若是拍戲,小峰肯定叫化妝師幫他撲粉。扣在左手手腕和公事箱的手銬,在陰暗中閃耀著微光。當店長通過巷道中間的MTV時,村瀨宣布:
「要上囉。」
村瀨、小峰及還在發抖中年男子離開陰暗處,堵在店長面前。店長沒尖叫也沒求救,反而處變不驚地僅以視線向村瀨致意。從背後接近的耐吉男戴著手套輕輕朝油頭店長的後腦揮拳後,店長誇張地呈現大字型倒地。村瀨於是交代:
「好好壓住他。」
當小峰在水泥地上壓好右臂,而耐吉男壓好左臂時,村瀨囈語似的問:
「手銬的鑰匙在哪?」
店長直到這時才開口。嘶啞的聲音細得幾不可聞。
「西裝外套的暗袋。」
村瀨朝負責開槍的中年男子點頭。男子蹲下用雙手握著左輪手槍。小小的槍管抵住店長左肩外側的肌肉,使店長發出和尖叫沒什麼兩樣的聲音。
「欸,千萬避開骨頭和動脈。」
村瀨在中年男子遲疑時冷言道:
「動手,二千萬就是你的。你想試試償債的地獄嗎?」
中年男子閉上眼睛。小峰透過手套感覺到店長變得全身僵硬。當中年男子扣下扳機時,巷子裡響起格外尖銳而空洞的槍聲。店長瞬間捲成蝦子。村瀨從他的西裝外套取出小巧的鑰匙,解開手銬取得銀色的公事箱。
受到驚嚇的小峰依然壓著店長的手不放。左肩噴出來的血一下子在水泥地積成灘。濃稠的液體緩緩往巷道中央低窪的排水溝流去。店長押著肩膀說:
「快走,這裡隨時會有人過來。今晚一共進帳了十四束。剩下的就拜託你們了。」
村瀨點頭說:
「好,散開。晚上七點再到我的事務所集合。你們今天別出門了,在池袋出入更是要特別小心。」
耐吉立刻小跑步離開,折返來時路。負責開槍的中年男子也轉往光町的小巷。小峰傻傻站在現場,望著灰色水泥地上移動的黑河。掉在路旁的衛生筷因此泡在黑色的血水中。
「你啊,可別忘了脫下頭罩。」
村瀨笑著丟下這句話後,脫下黑色雨衣,提著公事箱消失在街角。明明傳出槍聲、發生搶劫了,卻沒有半個人探頭察看。這就是池袋。大家都不想和麻煩沾上邊。從某垃圾集中處傳來笨烏鴉的叫聲。小峰留下揮手要他趕緊離開的店長,邁向太陽通。他耗費所有精神控制想要拔腿狂奔的雙腳,並在走出光町時回頭看。巷子裡倒在地上的店長,因為沒人幫他叫救護車,只好單手持話機,自行撥打一一九吧。
正對太陽通的青山西服的櫥窗中,映出一名男子戴著露眼頭罩匆匆走過。小峰一看差點叫出來。他火速剝下黑色頭罩、掀起夏威夷襯衫,將東西塞進腰間的牛仔褲,再看手錶。凌晨五點九分。從開始行動以來,只過了六分鐘。
(六分鐘賺一千萬啊。)
星期天早上的池袋沒什麼行人,只有兩三個醉鬼和配報生。林立的大樓被朝日染成橘色,在特種營業傳單橫飛的街上,似乎還殘留著前一晚的溫度。由三越百貨前往JR池袋車站的途中,小峰露出今早第一個笑容。他簡單地算了一下,即使是阿諾˙史瓦辛格也沒辦法輕易賺這麼多吧。
畢竟做這麼一點事,時薪就有一億啊。
小峰的心情好到一早就想喝冰涼的生啤酒。

小峰涉認識村瀨勝也約四年。當時他剛滿三十歲,在影視製作公司擔任導演。電視廣告、伴唱帶、影視發行公司轉包的戲劇…除了成人影片以外的工作,他都曾經手過。
他和村瀨便是因為工作相識。在解散已久的搖滾樂團音樂錄影帶中需要賭場畫面。出國拍攝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但他沒有那麼多經費。至於風營法認可的合法日本賭場,也少有經營者願意出借場地拍攝。
攝影場地介紹公司為傷透腦筋的小峰牽線的人物,就是不曉得以何為生、名為村瀨的男人。現在小峰仍清楚記得村瀨給人的第一印象。地點在池袋車站西口的大都會飯店大廳。介紹人在挑高的天花板下和村瀨招手。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在接近小峰的瞬間化為笑顏。騙死人不償命的笑顏。
(這個人很危險。)
小峰沒來由的直覺如此。從村瀨的言談中,小峰得知身穿道上兄弟西愛用的高價雙排扣西裝的他與自己同年。這個看似溫柔的男人在都會飯店的大廳中,明顯散發出多數人成功掩藏的暴戾之氣,或許是江湖上的保護色吧。村瀨以理性的聲音戲問:
「小峰先生到賭場玩過嗎?」
小峰含糊其辭的回應後,村瀨說了:
「沒關係,今天我請客,稍微在賭場賭一把吧。」
在還摸不著頭緒的情況下,小峰點了點頭。事後回想起,那根本是惡魔的甜言蜜語。那夜村瀨帶他造訪位在池袋一丁目風化街上的賭場。龍蛇混雜的大樓裡還進駐了制服吧和KTV酒店。二人搭電梯到四樓後,村瀨熟門熟路地推開正對電梯口的紅色大門。
「歡迎光臨,請問這位是?」
長得像男公關的接待員招呼村瀨說。
「我朋友。麻煩幫他製作會員卡。」
負責接待的男人將入會申請書和塑膠卡片放在櫃臺桌上推向小峰。村瀨對著不知所措的他說:
「你要寫什麼名字都行。我的卡片上寫的是勝新太郎。」
負責接待的男人裝作沒聽見。小峰那陣子為了拍攝偵探片,重看了《飛靶(The Moving Target)》,所以他拿起原子筆寫下保羅˙紐曼[1]交差。
經過櫃臺走進店內,穿著超短迷你裙的制服妹,撒嬌賣俏地笑問二人要喝什麼。這裡的酒似乎是無限暢飲。數張鋪著綠毛氈的桌子並排在一起,還看得到輪盤和吃角子老虎機。女客之間冒出中文的謾罵聲。
村瀨從外套內側口袋取出黑皮夾,掏出三疊十萬圓一束的紙鈔給荷官,扣掉二成小費,換回三十六枚金光閃閃的籌碼。村瀨將籌碼對分後塞給小峰。
「那邊的賭桌請。如果不知道玩法,我會在一旁教你。」
小峰像被下降頭似的,被不曾經驗的百家樂賭桌吸去。

源自五百年前義大利的百家樂,可說是歷史悠久的金錢遊戲。傳說在富裕的貴族間大為流行,但可笑的是背地裡世家豪族只希罕古董。百家樂的玩法相當單純:最多發三張牌,在莊家和閒家間賭誰合計的點數最接近九(天牌)。賠彩接近二倍。小峰和村瀨就坐在中央挖空的七人百家樂賭桌左邊數來第六、第七的位置上。村瀨在他耳邊說:
「這桌最少要押注五千圓。在你掌握竅門之前,暫時以最低金額下注。」
金色籌碼交到頭髮挑染的荷官手裡,換成一倍的銀色籌碼回來。
「雖然店裡的人不歡迎賭客押注如此小家子氣,但你不用在意,等會再賭大把一點就好。對吧,兄弟。」
荷官聞言只有苦笑。村瀨在綠毛氈桌上、寫了P的框框內,放了一枚銀色籌碼。小峰如法泡製。坐在第一個位置、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濃妝美女,似乎是外籍女公關。她押了上限五枚金色籌碼賭莊家贏。此時,她以雙手拇指和食指捏著慢慢瞇牌。
「阿波基!」
女人破口大罵,將捏皺的黑桃K丟回桌上。村瀨附耳說:
「阿波基是韓文的父親,意思是人頭牌。對方加了十點,所以第一局是我們獲勝。怎麼樣,百家樂很簡單吧。」
荷官在小峰的銀色籌碼上又疊了一枚。百家樂的輸贏二、三分鐘就能揭曉,在爽快的速度感中定勝負。玩法又只需選莊家或閒家下注。在賭場豪華的裝潢和波本蘇打的推波助瀾下,小峰覺得目眩神迷。
那天晚上小峰相當走運,但也可能是村瀨的指導有方。接下來的四十五分鐘,月薪一點五倍的籌碼在他眼前堆成一座小山。離開賭場時,村瀨甚至幫忙換錢,卻微笑不願收下謝禮。
「回禮之後一次給我就好。」
賭博有句話叫「初學者的好運」,卻沒有對照的說詞。墮落是踩著階梯蝸行而下,連當事人都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越界的。那夜以來三年,沉溺賭場的小峰不僅把當初贏的錢吐回去,更輸得傾家蕩產、一落千丈。
惡魔已收到充分的謝禮。

結束搶劫的兼差後,小峰漫步走回他在要町的住處,無意搭乘計程車。他不想在接近犯案發生的時刻被司機記住長相。再說,從池袋車站東口的光町沿鐵軌走到要町,根本用不著十五分鐘。
對難得早上九點前起床的小峰來說,八月早晨的空氣非常清爽,感覺像做了什麼對身體有益的事。他哼著Mr. Children的歌,穿過沉睡的鬧街、橫越山手通。
夾在獨棟房屋間的白磚建築,就是小峰居住的地方。住戶大多是大學生和單身的上班族的套房公寓。他搭著電梯至三樓,打開三〇六號室的房門。不曉得是不是緊張的緣故,前晚幾乎沒睡的他,竟然沒有睡意。他躺在沒有收起的沙發床,自架上選了一片DVD開始播放。
影片是史丹利˙庫柏力克[2]早年的傑作《要錢不要命(The Killing)》。小峰一面用眼角餘光觀賞以紀錄片手法拍攝的黑白影像,一面將冷凍披薩放進微波爐加熱,再從冰箱拿出罐裝啤酒,為自己乾杯。
好歹自己這輩子也有一次為錢豁出性命的時候。分到的贓款在還完債務後,可以考慮用剩下的錢將這房間改成家庭劇院。小峰一直很想要索尼新出的液晶投影機。

晚間六點半,小峰已看完三部電影:「亡命天涯(The Getaway)」、「大洋巨盜(Ocean’s Eleven)」、「黑街之王(1959)」,雖說不是刻意選擇,但他接連看的都是犯罪電影。現在他跳著頻道,讓電視新聞出現在分割畫面。
和某棒球選手訂婚的女主播,直視著攝影機讀稿。
「今早五點,東京池袋街頭發生一起現金三百萬圓的持槍搶案。附近賭場的店長遇襲,左肩中彈重傷。四名歹徒作案全程戴著頭罩,以外語溝通。池袋署現以案發現場做為調查重心,全力追緝嫌犯的行蹤。」
螢幕上的影像慢慢平行移軸,帶出光町酒坊毗鄰的街景。昏暗的巷道在攝影師調大光圈後瞬間變得明亮,浮現的細節更為此處添上幾分蒼涼。五、六名鑑識課人員蹲在店長倒臥的地面附近尋找線索。乾涸發黑的血跡比他印象中遜色。影像很快切換成海邊穿著泳裝潑水的女孩們。
「全國各地海水浴場的人數創下今夏新高……
小峰搖頭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這時村瀨肯定笑得合不攏嘴。他邊在T裇外罩上黑色長袖襯衫,邊想:自己怎麼看都不像中國黑幫,而賭場損失金額也不可能只有三百萬這麼少。「七生」是池袋最大的賭場,在這業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週末怎可能只有這點進帳。電視新聞老做不實報導。
小峰鎖上玄關,為取回清晨勞動的報酬,踏上黃昏的街頭。




[1]Paul Newman:美國知名演員,1986年憑「金錢本色」一片獲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
[2]Stanley Kubrick:美國電影導演,生前最後一部作品為湯姆˙克魯斯和妮可˙基嫚主演的《大開眼界》。

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

不死煉金術師4-入魔的死靈法師(原文、譯稿節錄)














我心懷憂懼。
不為自己,而是為我終將撇下的人們:佩蕾奈爾和雙胞胎。
我已有心理準備,無法及時修復秘典來拯救內人和我。在老邁要了我的命之前,我或許還有一個禮拜,但絕不超過兩個禮拜。如今死亡的陰影籠罩我,我才發現自己畏死貪生。
    我在這世上活了六百年七十六年,但仍未看盡萬物、仍有許多未盡之事。
    可是感謝上天,讓我有幸在有生之年找到預言中的雙胞胎,並展開元素魔法的訓練。蘇菲習得三種元素魔法,喬許只習得一種,可他展現了這以外的能力和不凡的勇氣。
    我們回到洛杉磯,留下敵翼在英國等死。我由衷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他。即使他遇上的那個亞空族沒消滅他,我想他的主子也無法忍受這嚴重的失誤。然而,得知馬基維利在這座城市的消息倒叫我煩心。佩蕾奈爾將他和他的同伴困在惡魔島與怪物作伴,可是我不確定惡魔島可以困住那個義大利不朽者多久。
    佩蕾奈爾和我一志決定趁我們仍有能力時解決惡魔島。當我知道島上監獄關了哪些生物後,我感到不寒而慄。過去黑暗上古族多次釋放怪物進人類社會的傳說其來有自──我相信敵翼會做出此舉,因為他夠瘋狂又急於事功。
    更叫人頭疼的消息是史卡娣和貞德失蹤了。聖母大教堂的地脈之門理應帶她們回到塔莫佩斯山,但她們始終沒抵達目的地。我稍早和聖日爾曼聯絡時,他簡直快急瘋了,但我提醒他史卡娣已二千五百多歲,是個不折不扣的鬥士;貞德亦不遑多讓,是世上數一數二的戰士。這會兒,法蘭西斯檢查過零起點,找到他相信實屬史前生物的骨頭碎片。我懷疑馬基維利利用古煉金術中的引力咒破壞聖母大教堂的地脈之門。聖日爾曼相信史卡娣和貞德被帶回過去,而我同意他的看法…只是回到什麼時代?
    但我目前最大的擔憂仍是雙胞胎,我不再有把握他們怎麼看我。自始自終,喬許都對我抱持著保留的態度,可現在我感到蘇菲也對我起了防備和疑慮。雙胞胎的確發現部分我不願為人所知的過往。或許我當初應該稍微開誠布公些。有些事我做了並不感到自豪,但我不後悔,我的所作所為是為了保全人族的存續,就算重新來過,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雙胞胎目前已回到太平洋崗、他們姨婆家。我願意給他們一兩天調養生息──但不能再多,因為佩蕾奈爾和我沒有太多時間。而後我們會重新開始。雙胞胎必須完成他們的訓練,他們必須為黑暗上古族重返人間的那一天做好準備。
    因為那日子已近在眼前。
    仲夏節[1]將至。

摘引自煉金術師尼古拉‧弗勒梅的日誌
六月五日星期二,於歸屬地舊金山筆

P.1

六月五日,星期二

P.2

1

「想不到我們能回來。」蘇菲‧紐曼望著弟弟、笑咧了嘴。
「想不到我會為此高興。」喬許說。「這地方看來…該怎麼說,不同了?」
「這裡沒變。」他的雙胞胎姊姊回答。「變的是我們。」
蘇菲和喬許走過太平洋崗的史考特街,往薩克拉曼多街的艾格妮姨婆家前進。他們最後一次見到那棟房子是六天前──五月三十一日的星期四──外出工作時,蘇菲在咖啡店、喬許在書店。這天的開端和往常無異,但這天卻成了他們最後經歷的日常。
他們的世界就此改變,他們也不例外,身心皆是。
「我們該怎麼向她解釋?」喬許緊張地問。雙胞胎雖然喊年屆八十四的艾格妮一聲姨婆,但他們其實沒有血緣關係。蘇菲猜她是祖母的姊妹…或表親,再不然就是朋友,可是她從沒有十足的把握。艾格妮姨婆人雖不壞,卻是個古怪脾氣的婦人,雙胞胎遲到個五分鐘都能讓她提心吊膽,常逼得蘇菲和喬許快崩潰,再不然就是和他們父母打小報告。
「少說少錯。」蘇菲說。「就照我們要告訴爸媽的故事告訴她──首先,書店之所以休店是因為佩蕾奈爾身體不適,然後弗勒梅一家人…」
弗雷明一家人。」喬許修正。
「弗雷明一家人邀我們一同在他們那棟位於荒野中的房子住下。」
「書店關門的原因?」
「瓦斯外洩。」
喬許點頭。「瓦斯外洩。那麼,那棟位於荒野的房子在哪?」
「約書亞樹。」
「好,我記下來了。」
「你確定?你一向不善扯謊。」
喬許聳肩。「我會努力。妳知道我們會被狠電一頓。」
「我知道,而且等不到我們和爸媽報告,我們就會被電得亮晶晶。」
喬許點頭贊同,然後偷瞄蘇菲。現在似乎正適合提出過去幾天他反覆思量的事情。「我一直在想,」他慢吞吞地說:「也許我們該說實話。」
「實話?」蘇菲表情未變。這對雙胞胎繼續走著,橫越傑克森(Jackson)街。他們可以看見他們姨婆的維多利亞式白木屋在三條街外。
「妳覺得呢?」喬許問,因為蘇菲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
蘇菲終於點頭。「沒問題,我們可以照實說。」她撥開眼前的髮絲、望著弟弟。「不過先讓我釐清一件事。我們要告訴爸媽,他們畢生的努力僅是白費心血,他們所學的一切──歷史、考古學和古生物學──是錯的。」她的眼裡閃耀著火光。「我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不過我決定把這件事情交給你辦,我負責旁觀。」
喬許不自在地聳肩。「好啦、好啦,我們不告訴爸媽實話。」
「你保證絕不吐實?」
「絕不吐實,可是事情遲早會東窗事發。妳知道秘密很難逃過他們的法眼,他們無所不知。」
「那是因為艾格妮姨婆打小報告。」蘇菲咕噥。
一輛黑色車窗的豪華長型禮車慢速經過他們身邊,駕駛在傾身確認林蔭大道上的門牌後,打燈停在前一條街。
喬許朝禮車努了努下巴。「怪了,那輛車好像停在艾格妮姨婆的屋外。」
蘇菲蠻不在乎地抬頭看。「真希望我們能有商量的對象,」她低語。「例如吉爾伽美什。」突然湧上的淚水使她的藍眼睛看來大了些。「希望他平安無事。」上次她見到那名不朽者時,他正好遭到獸角神射出的弓箭所傷。她心煩意亂地看著弟弟。「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
「那輛車停在艾格妮姨婆屋外。」喬許慢條斯理說,腦中的警鈴隱隱作響。「蘇?」
「幹嘛?」
「艾格妮姨婆上次有訪客是哪一年哪一月?」
「艾格妮姨婆從來沒有訪客。」
雙胞胎看著穿著黑西裝的清瘦駕駛下車,戴了黑色手套的輕扶著金屬扶手、跨上階梯。初生的靈敏聽力令雙胞胎清楚聽見敲門聲,並不自覺地加快腳步。應門的艾格妮姨婆是個瘦小的婦人,骨瘦如柴,卻有瘤似的膝關節,以及因關節炎腫起的手指。喬許知道她年輕時是個大美女──然而她的青春早已不在。艾格妮姨婆不曾結婚,親友說她生命中的摯愛死在戰場上。喬許不知道對方是何許人也。
「喬許?」蘇菲問。
「情況不對。」喬許低聲回應。他開始小跑步,蘇菲輕易跟上他的腳步。
雙胞胎看到艾格妮姨婆接過駕駛手上的東西後,彎身瞇眼看著那疑似照片的物品,而駕駛趁她這麼做時,鑽到她身後衝進屋內。
喬許拔腿狂奔。「別讓那台車跑了!」他一面扯嗓子交代蘇菲,一面衝向對街、火速登上門階進入屋內。「嗨,艾格妮姨婆,我們回來了。」他在跑過她身邊時高呼。
婦人回身,照片從她指尖滑落。
隨弟弟過街的蘇菲停在車後,屈身將指尖貼在後輪,拇指滑過手腕上的圓圈,她的手指發出白熾的亮光。她一使力即傳來橡膠燒焦的臭味,和清楚的爆炸聲。橡膠輪胎破了,空氣嘶嘶流出,沒多久便只靠輪胎的金屬內圈撐著車子。
「蘇菲!」在婦人驚呼的同時,女孩跑上門階、抓住困惑的姨婆。「這是怎麼回事?你們跑哪去了?剛才那位小帥哥是誰?我剛看到的是喬許嗎?」
「艾格妮姨婆,跟我來。」蘇菲牽著姨婆離開門口,免得喬許或駕駛衝出來,不小心撞倒她。她屈膝撿起姨婆弄掉的照片,然後扶著婦人與屋子保持一段安全距離。蘇菲看著照片:年輕女性穿著類似護士服裝的黑白影像,右下角以白色墨水註名一九一四年伊普爾城。蘇菲驚喘──照片裡的女性無庸置疑是史卡娣。

喬許踏入陰暗的走廊,立刻貼著牆等眼睛適應黑暗。上星期他還不懂得要這麼做,不過話說回來,上星期他也不會進屋追侵入者,他會明智的通報警方。他接近門後的雨傘架,拿起姨婆最粗的柺杖。這雖不是石中劍克萊倫,但也只能湊合著用。
喬許按兵不動地偏頭聆聽。那名陌生人在哪?
樓梯平臺嘎吱一聲,一名穿著簡單的黑西裝、白襯衫、黑色窄版領帶、看來頗為年輕的男性快步下樓。他發現喬許,露出反射性,而非發自內心的微笑──皮笑肉不笑,同時放慢腳步,但他沒有停下來。現在,隨著年輕人的接近,喬許察覺對方是亞洲人。也許是日本人?
他走上前,在正面舉劍似的高舉柺杖。「你打算往哪去?」



[1] Litha:仲夏節北歐的重要節日,夏至來臨時的慶祝活動。英國人也會在古代遺址依當地儀式慶祝仲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