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綻放在流刑地的花
遭流放的罪人所搭乘的公務船彷彿要縫合東支那海和太平洋似的,在兩海的交界處前進。從右舷可看見東支那海呈現女性般的面貌,就好比貴婦的微笑。透明的海浪透著幾絲日光,如稜鏡不斷折射出虹彩。
反觀左舷所見的太平洋則是青色的集合體,幾近墨色的壯闊之海。白色的波浪配上墨色呈現水墨畫中撲朔迷離的世界。這海洋就好比驅著牝馬的武將。可是兩海的鄰接卻無抵觸,反而生出多變的風情。男女間正是身為琉球大動脈的富饒航路。
「上天或許是要讓我見識這一切,才會讓我搭上這艘船的……」
寧 溫雖從王宮大臣職位的表十五人眾#中墜落,可是一見到海以後心情也跟著好轉。過去為了成為男性,她捨棄了私情,只為理念而活,並且深信這就是男人。然而回 頭想想,自己最終是否仍流於私情呢?她不後悔殺了徐丁垓。徐丁垓是想要奪取琉球的叛國者,但她不是為了琉球討伐他。現在的她終於察覺內心的陰霾一掃而空不 是因為成就了大義,而是因為泯除了私怨。
「真鶴除掉了敵人。」
結 果自己是為了名叫真鶴的少女粉身碎骨。儘管想自殺,卻始終沒死成的真鶴,在受到徐丁垓的凌辱時,首次體會到死亡的恐怖。說不定真鶴即使殺了寧溫,也想要復 仇。她隱約察覺真理只有在事後才能分明,寧溫的人格是真鶴原本的特質的強化。每當她的人愈靠近八重山,她的心就愈受到三重城的牽引。
「雅博大人、雅博大人,我好想再見你一次。要怎麼做才能再見到你呢……?」
若考慮到永生流放的罪刑,那是根本無法實現的夢想。在王府高官來說,八重山是希望的盡頭、南海的孤島。永生流放之刑就等同在流刑地度過餘生、在流刑地死去的無期徒刑。再怎麼掙扎,寧溫都不可能重返首里。
寧溫不禁掩面。明明渴望過個毫無悔恨的人生,卻滿懷遺憾地離開王宮。覺得自己有所成就、志得意滿的日子就像是笑話。於公於私她都沒有任何收穫。所有丟官的人總是異口同聲說為官就是這麼一回事,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傳誦的一員。
「好想回王宮。我只能在王宮中生活……」
受 王宮魔力迷惑的人儘管嚐到破滅的滋味,也依然受到吸引。即使知道那是慾望的漩渦、妖魔藏身的殿堂,也依舊念念不忘。只要一入王宮,不論女官、公吏、甚至天 子都會為首里城奪去靈魂。過去究竟有多少千個女官和公吏入宮又離宮呢?連他們的悔恨都可美化的王宮簡直是誘人的魔女。而寧溫仍困在其中。
海平線上突然浮現青色的島影。離開那霸港三天,終於要抵達流刑地了。
「那就是八重島。多麼巍然啊……」
高 峻的山脈好似阻斷海洋的壁壘。號稱琉球第一高的於茂登岳前方,有無數的山像孩子般比鄰,隨便一座都比首里的山丘高。她至今一直以為王宮是天界,沒想到更高 的世界會展現在眼前,而迎面的風又是多麼強勁啊。和首里優雅的香氣、那霸鮮活的氣息皆不同。是深山的呼吸化成風,就算在沈眠中也不容輕忽的野生氣息。這裡 就是被稱為王國南方要塞的八重山諸島。
發現鮮少在岐枝灣看見的船影,寧溫睜大了眼睛望著不知為何包圍島嶼的大艦隊。
「那不是列強的船嗎……?」
漆黑的船影和駐守廈門的英國海軍船相似。在她屏氣觀望之際,艦隊突然砲擊島嶼。百門大砲冒出火星劃破了空氣。接連不斷的艦砲射擊,毫不留情地轟炸島嶼。烈火、煙與爆破的聲音令寧溫渾身緊繃。這就是戰爭。王府應該還不知道八重山發生了此番暴舉。
「列強竟然已經來到八重山了!」
搶灘部隊一個接一個登陸鳴槍。「該不會攻擊島上居民吧?」寧溫心裡七上八下。「八重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必須盡快登陸弄個清楚。」
公 務船在石垣港下帆。港口候船的商人們吵著要彼此不要推擠。聽著不習慣的用語一來一往,寧溫終於覺得自己來到了不熟悉的世界。常有重音的八重山語言,和首里 語相比簡直像外語。就連語言天才的寧溫都覺得兩者間有著德語和荷蘭語般的差異。聽到他們說話,實在無法想像這裡同為琉球。
「我完全不曉得琉球是這麼廣大的國家。」
開 始將八重山納入王府體制下的是第二王朝的尚氏。在那之前是即使擁有共通的文化基礎,但畢竟這是關係淡薄的群雄割據時代。這座島的特質是獨立和富饒,曾有 「遠彌計赤蜂#」這號豪族聚眾對抗王府的歷史。一五〇〇年,尚真王派出遠征兵鎮壓,阻止八重山獨立。從此之後,王府便向八重山課徵重稅,用以支配。
然而實際卻是一國二制的情況。王府直接管理的八重山在番#裡也不過是在番一名、在番筆者二名、檢見使者一名、相附一名。單靠這五人要統理八重山著實有困難之處。
八重山存在著不同於在番的獨立行政機構──藏元。藏元讓在番成了裝飾品,掌控八重山所有行政。就像王府將冊封使#晾在一旁獨立行政一樣。在番對八重山而言是任期二年的首里冊封使。
寧溫忘了自己遭流放的身份,好奇地張望這個首次造訪的地方。在她身為評定所筆者的時期,曾主導宮古˙八重山的政策,然而她很訝異自己竟然一點也不瞭解這座她曾多次發佈法令的島嶼。
貴為獨立行政機構的藏元,可譽為位於八重山諸島的首里城。從石垣港就可看見藏元威風凜凜的屋簷,反觀一旁八重山在番的屋宇又是多麼渺小啊。完全表現出八重山的權力分佈。
熟悉的首里語傳入寧溫的耳裡,是行政府中樞的藏元派來的官吏。
「請問您是遭王府流放的孫前親方嗎?」
「前親方?」
寧溫已是直呼其名也不為過的身份,官吏卻拚命向她表示敬意。令人不禁想起多嘉良叫人無法生厭的模樣。
「我是藏筆者的古見首里大屋子,負責照顧帶罪之身的孫前親方。」
「我有安身之所?」
原 以為帶罪的自己必定會被關入大牢,沒想到卻受到如此慎重的款待。藏筆者的古見首里大屋子懶得說明,直接將日前送達的書信拿給寧溫過目。朝薰致魁首的信中意 切辭盡地要八重山善待寧溫。想必朝薰是在寧溫遭判流刑後,隨即將書簡託付船速快過公務船的海運業者──馬艦船傳遞吧。古見首里大屋子拿給她看的信上,透露 出朝薰殷切的請求。
「這是朝薰兄的字。」
就一絲不苟的朝薰來說有些凌亂的筆跡,肯定是想盡早將信送達吧。朝薰的細心使寧溫免受牢獄之災。
「我們怎麼能推拒喜舍場親方的請託。喜舍場親方在八重山面臨乾旱時,派來了手腕高明的檢見使者#,對我們有恩啊。」
「那是我派的檢見使者。」
寧溫改善八重山經濟疲弱的功勛全成了朝薰的功績。這樣的距離也讓遭判流放的罪刑變得輕微。
「孫前親方就負責處理我的雜務,但您千萬不可以在沒有許可的情況下外出,或是出現在人前、和人交談,還有……嗯,其他還有什麼呢?」
「簡而言之,就是要我什麼都別做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藏元讓流放犯過得無拘無束,很難給王府一個交代。雖說八重山有八重山的做法,輪不到王府一一指導。啊,對了。泡盛酒每天只能喝一合#,宴會時頂多喝三合,葬禮則可以喝一升。」
古見首里大屋子嘴上這麼說,卻拿著一壺泡盛向寧溫提議:
「今天慶祝我們相識,至多可以喝到三合。不過要偷偷喝就是了。」
「真像多嘉良大叔………」
古見首里大屋子湊近忍不住苦笑的寧溫耳邊說:
「其實我有要事想和孫前親方商量。我聽說你也是個優秀的口譯。現在八重山正受到英國和美國的海軍砲擊。」
「我剛才已看到了。原因為何?」
「說來可憐,我都要落淚了……」
「請你說完再哭吧。我才剛到貴寶地,根本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依 古見首里大屋子所言,那是不久前,美國商船羅伯特˙包恩(Robert
Bowne)號載著四百名奴隸,自廈門航向加州的途中所發生的事情。那時代適逢西部拓荒的黃金熱潮,美國利用奴隸來補足勞動需求。不過,要將黑奴移送加州 只能藉由效率不佳的大西洋航路和陸路,奴隸又常在途中死去。當時的清朝公然進行號稱苦力貿易的人口販賣。因此看上太平洋航路的美國,決定向清朝購買苦力。 至於美國境內因奴隸解放引發南北戰爭,正好是在這次事件發生的不久後。
美 國人看得比家畜還不如的苦力,是航海期間打發鬱悶最好不過的玩具。苦力們不但要承受美國船員剪去髮辮和拳打腳踢等暴行,一旦生病無法工作還會被拋進海裡捨 棄,根本得不到奴隸最基本的人權。最後苦力們開始反抗船員殘酷的行為,連船長在內,射殺了七個人,搶下羅伯特˙包恩號後,在八重山海域觸礁。三百八十人登 島尋求保護。
「為何不立即稟報王府!」
「王府總是遞延八重山的問題。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那些漂流上岸的人呢?」
「他們真的很可憐,我都要哭了。這麼可憐的事,還是等喝了一升酒再來談吧。」
「喝了酒再說,肯定會把話說得七零八落。在把話說清楚之前,不准喝。」
八重山島民遵照王府的海事法給予漂流上岸的人最大的協助,熱誠地保護登陸的中國人,提供他們小屋、中國菜和衣服。
「這是做人的道理。奴隸畢竟也是人啊。」
寧溫完全恢復他還是評定所筆者時的說話方式。但是聽了古見首里大屋子的話之後,寧溫知道這和平常接濟遇難人的情形不同。美國會為他們殺害羅伯特˙包恩號船長的罪行採取行動,要求藏元交出苦力。
「不能答應美方的要求。他們會立刻殺掉我們交出的苦力。」
「藏元當然是拒絕了。要不是以我等的權限無法放人,必須問過王府,就是以不懂英語、不懂中文、也不懂首里語等說詞和他們打迷糊仗。」
「很好。這麼拖延交涉是最聰明的處理方式。」
「你好像把自己當成評定所筆者了。我這一生雖然沒機會入宮,但在這種危急時刻也是有所作為的。要知道,當我見到那些美國人,發現他們的眼睛是藍色時,有多麼吃驚。」
「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開砲!」
古 見首里大屋子突然垂頭喪氣。似乎是美國海軍對藏元爭取時間的外交手法感到不耐煩,於是請求駐留廈門的英國海軍協助,偕同英國海軍以武力強行登門踏戶,展開 報復性攻擊。寧溫在海上看到的砲擊,就是搶灘登陸接連殺害中國人的英美兩軍所為。慘遭殺害的中國人超過百名,就算逃到山裡面、藏在市井,也遲早會被搜出 來。
「這是主權侵害。必須馬上稟報王府擬定對策。」
「在稟報王府的期間,那些中國人早就死光了。我想要拯救那些人……」
古見首里大屋子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寧溫。
「你要我這個遭到罷黜的表十五人眾、流放的罪人幫忙交涉?」
「我知道。可孫前親方曾是高明解決英國船觸礁事件的評定所筆者,沒錯吧?我相信您很熟悉和列強交涉的方法……」
「萬一八重山在番得知是我負責交涉,藏元的魁首和身為古見首里大屋子的您也會跟著吃不完兜著走。」
「那沒什麼大不了的。把我們流放不就行了。問題是王府沒有比八重山更遙遠的流刑地。哈哈哈哈!」
這就是八重山人的氣節。嘴上聽從王府,實際卻沒有同等的忠誠心。在王府正常運作時盡量利用,等到王府無濟於事時隨時可以獨立。
說穿了,島嶼國家本來就很難有共識。屬於沖繩島主體的頂多只有慶良間諸島、久高島、伊江島、久米島這些擁有衛星(附屬)關係的鄰近島嶼。
就這個意義來看,沖繩島和八重山間的距離就像二顆惑星一樣遠。好比地球和火星雖同為惑星,卻不至於密切到會相互影響。而且八重山擁有竹富島、西表島、黑島、小浜島、新城島、鳩間島、由布島、波照間島、与那國島為名的衛星。這些衛星合形成名為八重山諸島的文明圈。
「唉,我過去還為八重山著想,特別編列預算呢……」
「託孫前親方特別關照八重山的福,我們才能變得如此富饒。哈哈哈哈!」
「看樣子你們常仗著王府看不到而恣意妄行呢……」
她一直以為是南海孤島的八重山,有著不像流刑地的獨立自主精神。寧溫心想,如果流放犯無須抱持著罪惡感,那麼終生流放的罪刑說不定要比被逐出首里來得輕微呢。
「雖然拜託剛抵達此地的孫前親方做事,有些過意不去,但……」
「不用在意,我畢竟是遭流放的罪人。只要有我能幫得上忙得地方,儘管吩咐。」
藏元是八重山的行政中樞。雖然遵循王府的行儀作法,但就連在番也不清楚他們的運作情形。人事權和司法都交由他們全權決議。藏元可說是八重山的王宮。王府所不認識的平行世界,在寧溫所不知道的地方拓展開來。
「孫前親方願意為我們和英國海軍交涉。」
「哦哦,真是令人安心啊。你是上天派來的使者!」
藏元的士氣頓時大增。明明同樣生在琉球,卻被當成異國人。
「但我是殺死國相的罪人……」
話還沒說完,他們已為她打點官吏的衣裳、繫上腰帶,回到評定所筆者的樣貌。
「孫前親方,八重山只有赤冠,不曉得可不可行……?」
他一邊說一邊為她戴上準備在王宮典禮使用的帽子。地方官吏再怎麼出人頭地最高就是正八品的位階。然而,八重山的魁首被賦予超出帽子顏色以上的決策權。對王府來說八重山是地方,但也是名為八重山諸島的文明中心。
「走吧,趁在番還沒發現時動身前往崎枝灣。」
模仿王府官吏避開薩磨眼目通往天使館的作法和迂迴的處事,令寧溫不由得苦笑。八重山是王府的縮影,小人物就是這樣堅強活下去的。
「麻煩告知逃入山中的中國人,我們會保障他們的安全,也請沒收開槍士兵的槍枝,告訴他們琉球是非武裝中立的國家。那麼,我要登上司令艦了。」
聯軍的司令艦為百合˙康德斯號,停泊在一旁的是美國海軍的沙朗土嘉號。日後促使日本開國的培里艦隊之一的黑船已早一步造訪八重山諸島。當然,寧溫無從得知這艘船後來會航向浦賀。
「沒想到美國海軍會來……」
曾在那霸港多次見到列強船隻的寧溫,也是首次登上發砲攻擊過的軍艦。既然發砲攻擊就表示他們完全不把琉球放在眼裡,想必是仗著他們可以在王府採取行動前讓八重山的事件落幕吧。她必須想個能讓他們坐下來談判的理由。利用表十五人眾的身份或許可行,但寧溫已是遭到罷黜的罪人。
「應該有什麼好方法才是。寧溫快想,想個能讓英國人退兵的方法……。有了!」
辦法閃過腦海的瞬間,寧溫攤開布巾。獲許攜帶最低限度的行李中,她帶了一樣實屬紀念性的物品。那就是現在的勝負關鍵。
寧溫踏入停泊於海上的康德斯號,要求會見艦長。接著拿出信紙,以一口流利清晰的皇室英語說:
“I was given a title from the Queen.”
(女王陛下賜予我爵位)
那是過去英國船觸礁事件時,維多利亞女王親筆致寧溫的信。簽署女王名諱的書信令艦長的雙腳打顫。他聽過寧溫的大名,不對,應該說只要是英國海軍將校無不傳誦那次的事件。史班塞艦長恭敬地跪在寧溫面前。
“Sir Neion Son!”
寧溫滿意地點頭。
「英國海軍的包曼上校好嗎?」
「包曼前上校目前在東印度公司服務。他也是我敬愛的長官。我常聽包曼前上校提起您。沒想到您這麼年輕。」
史班塞艦長臣服於擁有爵位的寧溫。英國人面對其他國家的態度之所以高傲,是因為自負大英帝國身為霸權國家。獻給女王的忠誠就與信仰無異,所以女王賜的爵位是超越軍規的存在。
「史班塞艦長,過去英國人在琉球遇難時,我曾傾盡全力,將英國人一個也不少的送還英國。這事我相信女王陛下也知道。」
「當然。在英國海軍之間,無人不知您這極東盡頭之地的聖人。」
「和當時相同,我想拯救這些中國人,就像拯救印地安˙歐克號的包曼上校一樣,納在王府的行政機構的保護下。這是本國的禮節,我相信同時也是女王陛下的心願。」
英國叫人抓住了把柄,讓史班塞艦長不敢吭聲。寧溫不以為意地繼續說:
「英國海軍砲擊八重島,實在讓救了包曼上校這件事成為我畢生的恥辱。用砲彈回報拯救貴國同胞的恩情,可是英國紳士的禮數?」
「Sir Neion,這是一場誤會。我們不過是答應了美國出兵的請求。」
「既然英國是美國的上司,就請糾正下屬的過錯。迫害奴隸是違反人權的行為。而你既然是包曼上校的部下,就不應該污染這塊長官曾有美好回憶的土地。」
史班塞艦長不得已只好命令屬下。
「停止搜索。英國海軍願遵從Sir Neion的指示。」
船員們船上這位嬌小的爵士致上最高的敬意。在這艘船上,寧溫的位階高過艦長,被認定為英國貴族的一員。諷刺的是在琉球,寧溫是個罪人。就算這次的行動最後會將寧溫逼入絕境,但現在拯救中國人的喜悅仍勝過一切。
「Sir Neion,請您務必造訪英國一趟,讓我引介您至白金漢宮。女王陛下一定會很高興的。」
英國海軍有禮地目送寧溫和藏元官吏搭乘的小船直至靠岸為止。事後,寧溫提議為慘遭殺害的中國人建墓,並且實現,成為現在位於石垣島富崎「唐人墓」的原形。
從唐人墓的建設可窺知當時王府鄭重其事的行政史實。現在的唐人墓豪華氣派,不仔細看說不定還會誤以為是祭祀清朝的達官貴人,怎麼樣也想不到是遭殺害的苦力奴隸廟。在保護遇難人士方面享世界第一美名的琉球王國,其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精神至今仍記載在中國的歷史教科書上。
救了中國人讓古見首里大屋子喜不勝收。
「真不愧是孫前親方。一下子就讓英國人乖乖聽話。這下王府也該瞭解我們八重山人的氣魄了吧。沒有驚動王府,只靠我們自己解決事情。哈哈哈哈!」
可是寧溫高興不起來。她總覺得英美兩國聯手襲擊八重山,不單只是因為事情不容易傳入王府的耳目。列強侵襲琉球的速度超乎預期。她推測會用武力壓制琉球的應當 是俄國。從西伯利亞南進的俄國會為了確保太平洋航路採取行動。既然法國鎖定中印半島為目標,俄國就不得不拿下東南亞北方界線的琉球,否則俄國無法航向太平 洋。而英美兩國聯手是為了阻止俄國。常被說「瓦解他國的手腳快如盜賊」的英國已蹂躪了王國南方的要地。這份痛楚要傳至沖繩島仍須耗費一段時光。相距四百二 十公里的島嶼間,是危機管理所達不到的距離。
「砲彈下一次就會飛向首里……。古見首里大子求求你,讓我回王都。」
「您在胡說些什麼啊。您是剛被流放到這裡的犯人,就算有天大的恩情,也不能損及在番大人的顏面。」
「等列強一來,王府和藏元都將不復存在,我必須盡快稟報王府才行。」
「那是在番的使命,輪不到孫前親方出場。」
「你剛才不是說就算被在番發現也無所謂嗎?」
「這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請您考量八重山的立場。」
藏筆者等同於八重山的評定所筆者。重視藏元與王府關係的同時,還要以八重山的利益為優先。驅離英國海軍的結果可使藏元保有其獨立自主性。自然資源豐富的八重山,稅收也相當豐盈。不希望王府干涉、侵犯八重山的權利才是他們的真心。
古見首里大屋子向在番稟報藏元已驅離英國船,在番則把此事當作自己的功勞向王府稟報,利用這次的事件作為出人頭地的工具。在番已獲得保證,任期結束後將被拔擢為王宮的御物奉行吟味役,所以不可以隨便擾亂宮廷。
為此感到忿忿不平的是寧溫。
「必須告知三司官大人事情的真相。」
坐臥不寧的寧溫決定立刻提筆寫信向王宮上訴。
*
失去寧溫的王宮沒有因此停擺,依舊被每日的朝政壓得喘不過氣來。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人們愈來愈少提起先前曾在王宮的宦官。王宮透過不斷的汰舊換新來常保年輕。離開一個人,還有三千人想要進宮。又到了今年科試的季節。
托腮獨自杵在評定所一隅的是朝薰。就算人們忘了寧溫,朝薰心中的她也還是一樣鮮明,一想到人被流放八重山的寧溫就難挨。
「寧溫,你現在過得如何? 我們是否再也見不到面了呢?」
負責評定所的花當,早已來為花器插上新鮮的花,然而朝薰桌上的花器卻空空如也。向來講究什麼季節就該擺什麼花的朝薰,竟然一直盯著空無一物的花器。
「喜舍場親方,今天請您務必讓我為您把花插上。」
「不行。會枯萎的花不是真花。」
「花會枯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王宮曾有過不會枯萎的花啊。為什麼你們一下子就忘了呢!」
朝薰空蕩蕩的花器裡有寧溫綻放。他相信比女性妖豔、比男性頭腦明晰的寧溫才是最適合王宮的花。然而寧溫在枯萎前就被趕出王宮。朝薰對此感到懊惱不已,也氣被感情沖昏頭而促成流刑的自己。
──如果我當時忽視那根髮簪,寧溫現在還在我身旁。
朝薰的面前放著請求新任評定所筆者主取#批示的文書。
「喜舍場親方,八重山送的書簡到了。」
「我昨天才看過在番的報告書,表示他們需要和英國船溝通的口譯。安排擅長英文的異國通事否?」
「既是王府的異國通事、英語又流利的就屬牧志朝忠。」
「應該還有一個比他能幹的人吧」朝薰在心中反駁。長年在評定所服侍的男性,年屆四十爬上評定所頂點已是英才。然而輕鬆處理朝政的他卻以史上最快的速度在王宮出人頭地、狠將前任者拋諸腦後。
「那就派牧志前去八重山吧。」
評定所內,一道精神奕奕的聲音在朝薰拿起書簡的瞬間響起。
「請等一下──。我要去八重山──。」
聽聞可以到寧溫身邊而現身的是嗣勇。他已整理好行囊,隨時可以出發。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奧書院奉行筆者的嗣勇大人擅長英語呢……」
任職評定所筆者主取的男人偏著頭。花當出身的異國通事可說是前所謂聞。
「你不知道嗎?孫寧溫曾親自教我英文。賣念姆伊茲 咻˙鬆。王宮是『咖送』、首里天加那志是『金固』、聞得大君加那志是『噗令絲』,還有我很『寒酸姆』。怎麼樣,很完美吧?」
不懂英文的評定所筆者主取,就算有種受騙的感覺,也無法提出異議。只要能去八重山,嗣勇什麼藉口也可以找得到。昨天苦苦哀求讓他到八重山去,因為他想教踊童子八重山的舞蹈。在那之前則是要求讓他到八重山學習八重山的歌謠。每次總是免不了一番唇槍舌戰。
「那麼,奧書院奉行筆者的工作該怎麼辦?」
「簡單,反正我也看不懂公文。」
「看不懂公文,何能精通英語?」
「這個嘛……。我前世是英國人……」
「我記得嗣勇大人先前才說自己是琉球傳說的樂士──赤犬子投胎轉世?」
「那是再前一世的事情。夠了,拜託讓我去八重山啦。你這個壞心眼的傢伙!」
朝薰攤開書簡,不理會一來一往的二人。
急度申上侯。此度英亜兵船被差渡唐人共致殺
傷剩砲擊為加段ハ人倫之道ニ背為悪行ハ不申
及、無謂琉球国土為致蹂躪事ハ明白ニ而候故
厳重指弾可有之与被存候。御当国政道之本懷
を以唐人共致介抱令帰国候念遣第一義与心得
候故、急度護送船此島江可被差下儀肝要之事
与被致思慮候付、向々江構方可被仰付事。
孫寧溫
(要事相告。這次英國海軍殺害中國人的事件,基於人道著實不可饒恕,英美兩軍砲擊八重山此行等同蹂躪我國國土。)
從八重山乘著南風的三日後,評定所收到一封諫書。朝薰反覆閱讀遭流放的前同僚所書之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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