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6日 星期五

我會給你太陽








隱形美術館

諾亞
13

一切是這麼開始的。
  傑弗和孚萊(社區的痞子王)在我身後窮追不捨,於是我劃破空氣、穿越樹林,使大地在我腳下驚慌失措地顫動。
  「你死定了,娘炮!」孚萊大吼。
  傑弗隨即壓在我身上,將我的一手--雙手反折,孚萊接著拿走了我的寫生簿。我拱起身子想奪回它,可惜我的雙手受制於人,求助無門。我試著掙脫傑弗的箝制。辦不到。試著眨眼將他們變成飛蛾。沒效。他們仍維持原貌:十五英尺高的十年級混蛋,專門拿十三歲少年取樂,好比說活生生將我拋下懸崖。
  傑弗從我後方鎖喉,他的胸口在我背上起伏,而我的背則埋進他的胸膛。雙方皆汗水淋漓。孚萊快速翻著寫生簿。「你都畫些什麼,泡泡?」我幻想他被卡車碾過。他高舉其中一頁素描。「傑弗,你看這些男人全一絲不掛。」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
  「那些不是男人,那些是大衛像。」我辯解,祈禱聲音不會微小如鼠、祈禱他不會翻到寫生簿後面那幾張圖,我今天躲起來偷畫他們浮出水面、將衝浪板夾在腋下,沒穿防寒衣、赤身裸體、全身油亮,而且,呃,手牽著手。我稍微嘗試了前衛藝術,所以他們八成會想他們八成會殺了我,就算他們原本就打算痛下殺手。世界開始天旋地轉。我不客氣地問孚萊:「你知道嗎?米開朗基羅?有聽過他的大名嗎?」我偽裝自己。「表現強悍,你自然會強悍」老爸總是如此耳提面命--彷彿我是破傘。
  「知道,我聽過他。」這話出自孚萊那兩條香腸嘴,搭配他世界第一大的額頭下、其他同樣臃腫的五官。容易使人誤認他為河馬。他從寫生簿撕下那頁素描。「聽說他是同性戀。」
  他是--對此我媽寫了整整一本書--可是孚萊不知道。他逢人就喊同性戀,再不然就是同志或娘炮。至於我:同志、娘炮和泡泡。
  傑弗笑得像個黑暗使者,震撼力穿透我全身。
  孚萊高舉下一張素描。另一張大衛像。主要是他的下半身。鉅細靡遺的研究。我渾身發冷。
  現在二人都在笑。笑聲迴盪在樹林間,禽鳥跟著吱吱喳喳。
  我再次試圖掙脫傑弗的箝制,為的是能奪走孚萊手中的寫生簿,但我的反抗只讓傑弗加強封鎖。傑弗是該死的雷神索爾。他一手勒住我的頸部,一手像安全帶一樣環扣著我的身軀。他赤裸的上身、呼吸和體熱直接滲入我的運動衫。椰子防曬乳的味道充斥在我的鼻腔、我的腦海--除此之外,還有強烈的海洋鹹味,彷彿他隨身攜帶大海彷彿他身後拖著化為絨毯的海潮我喜歡這比喻,就這麼決定了(畫像:帶著海洋離開的少年)--但現在不是時候,諾亞,現在不適合在腦中描繪這智障。我回神,嘗到嘴唇上的鹹味,同時不忘提醒自己離死期不遠--
  傑弗海草似的長髮是濕的,而且不斷滴水在我的肩頸。我注意到我們的呼吸同步,粗重的吸吐。我試著破除我與他一致的步調、奮力甩開地心引力並飄浮。還是辦不到。心有餘而力不足。風吹襲我的畫作--目前大半是家族肖像--孚萊扯下一張又一張,讓它們隨風而去。他撕開中間畫著我和小茱的那張,把我剔除在外。
  我看著我飛遠。
  我看著孚萊逼近會害我沒命的畫。
  脈搏如雷貫耳。
  這時傑弗說:「別撕,孚萊。他姐說他是繪畫好手。」因為他喜歡小茱?多數男生都喜歡她,因為小茱衝起浪來比他們不要命,有如跳崖般無所畏懼。連大白鯊或老爸,她也不放在眼裡。還有她的頭髮--我用所有深淺不一的黃色顏料畫她的頭髮。她的髮長數百英里,全北加州的人都得擔心被她的頭髮纏住,尤其是小朋友和小狗,現在加上衝浪的混蛋。
  另一個原因是她的「胸器」--我發誓她的胸部是一夜長大的。
  出乎意料,孚萊竟然聽從傑弗放下寫生簿。
  寫生簿裡的小茱(陽光、心照不宣地)仰望著我。「謝謝」我在心底對她說。她常挽救我的性命,令我覺得難堪,但不是現在。這次是完美救援。
  (畫像之自畫像:雙胞胎:諾亞望著鏡裡、小茱望著鏡外)
  「你知道我們會怎麼對付你,對吧?」傑弗在我耳邊粗聲說。回歸殺人計畫的固定排程。他的吐息帶著太多他的味道。他的身體有太多部位貼著我了。
  「兩位大哥,拜託。」我求饒。
  「兩位大哥,拜託。」孚萊以尖銳的女聲模仿我。
  我的胃在翻攪。惡魔礁:這座山第二高的跳臺。他們打算把我丟下去的地方,不是浪得虛名的。礁岩的下方是無數尖突的岩石、和致命的漩渦,會拖著你的屍骨下黃泉。
  我再次試著掙脫傑弗。然後又一次。
  「抓住他的腿,孚萊!」
  孚萊六千河馬磅的重量全壓在我的腳踝上。抱歉,沒這回事。就是沒有。我討厭這片大海,溺死後我可能會漂到亞洲。我要我的頭顱完整無缺。粉碎我的頭顱就好比用鐵球毀了宏偉的神秘美術館,不讓任何人有機會一探究竟。
  所以我不斷長高、長高、長高直到我的頭頂到天空。接著我數到三、抓狂大鬧。我在心底感謝老爸強迫我在露臺摔角,他只能用單手和四肢並用的我決一死戰,不過他仍有辦法釘死我,因為他有三十英尺高,而且是由卡車零件組成的。
  但我是他的兒子、他的巨人兒子。我是屌爆的歌利亞[1]、裝在臭皮囊下的颱風,於是我扭動身軀、奮力掙脫,可是他們制住我、笑著說以下的話:「真是隻瘋狗。」我相信我聽到傑弗語帶欽佩地說:「我沒辦法釘死他,他根本是滑溜的鰻魚。」這使我更努力抵抗--我愛鰻魚,牠們帶電--現在我想像自己電力十足,滿載的私人電廠。當我左撇右扭時,二人溫暖、光滑的身體與我交纏,一再壓下我,而我不斷掙脫他們的束縛,我們的四肢糾纏,現在傑弗的頭抵在我的胸口、孚萊在我背後,像是長著一千隻手,但這只是運動錯覺。我迷失在其中,迷失、迷惘、迷惑,等我懷疑等我發現--我已經硬了,超越自然現象的硬梆梆,頂入傑弗的胃。極度的恐懼流遍我全身。我想著最血腥、噁爛的碎屍萬段--有效熄滅我的性慾--但事情已經太遲了。傑弗定格了一會兒,隨即跳離我。「搞屁--?」
  孚萊屈膝起身。「怎麼了?」他氣喘吁吁地問傑弗。
  我後退、形成坐姿,膝蓋靠著胸口。我不敢站起來,因為我怕還沒降旗,所以我將氣力全用在制止自己哭出來。我感覺有隻困獸在我體內每個角落挖洞,因為我已不久於人世。就算他們不在此時此地殺了我,這座山的人也會在入夜前得知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我還不如吞下點火的炸藥、大叫著衝下惡魔礁。現況更糟,糟太多了,遠勝於他們發現那些愚蠢的畫。
  (自畫像:森林的葬禮)
  可是傑弗沒有透露一個字,他只是站在那,表現出他維京海盜的一面,只是很怪異和沉默。為什麼?
  難道我用念力癱瘓他了?
  才怪。他轉而面對海洋後,告訴孚萊:「管他去死。我們拿著衝浪板閃人吧。"
  我整個人放鬆。他有可能沒感覺到嗎?門都沒有--我的小兄弟堅硬如鋼,而且他根本是嚇得跳開來。他現在仍驚魂未定。那麼他為什麼不訐譙我?因為他喜歡小茱嗎?
  孚萊邊掏耳朵邊對傑弗說:「有人的飛盤完全卡在屋頂上了[2],老兄。」然後對我說:「總是在你最不期望的時候,泡泡。」他以手模仿我摔落惡魔礁。
  結束了。他們走回海灘。
  我趁這二個原始人改變心意前,衝向我的寫生簿、把東西夾在腋下後,頭也不回地快步走進樹林,不像是個心在顫抖、眼眶含淚,而且感覺有如新生的人。
  等我到空地時,我像獵豹般狂奔──獵豹可在三秒內從零加速到七十五英里。不是我臭蓋,我也辦得到。我是七年級生裡跑得第四快的。我可以劃破空氣、消失在其中。我就是靠這招遠離他們和剛才的事。好險我不是蜉蝣。公蜉蝣有兩個老二要煩惱。一個已經讓我在浴室耗了半輩子,想些我沒辦法停止去想(無論我多努力)的事情,因為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愛想他們──男人。天啊。
  在河邊,我跳過石頭,找了一個適合的洞穴,觀賞太陽優游在沖刷的水流直至百年後。世上真該有用來吵醒上帝的號角或銅鑼,因為我想告訴祂一個字。事實上是四個字:你搞屁啊?
  稍後,我一如往常沒得到回音,所以我拿出背包裡的炭筆。這些筆莫明熬過耐用測試。我坐下來掀開寫生簿,把整頁白紙塗黑後,再換一張、又一張。我畫得很用力,折斷了一根根的炭筆,每根筆都被我用到只剩一小截,最後塗在紙上的黑色彷彿出自我的指尖、我的內在。我塗滿寫生簿剩下的所有頁面。幾小時過去了。
  (連環畫:少年在黑盒子中)




[1]Goliath:聖經中的巨人,最後遭大衛打敗。
[2]Frisbee's on the roof:意指掃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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