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7日 星期日

原諒(原文、譯稿節錄)










序    


我清楚記得我第一次考慮用原諒作為我下一份企畫的主題。那不是瞎眼突然看著的時刻、不是平地上起一個霹靂這種可以提供序一個戲劇性的題材。反之,我經歷了一連串矛盾的情感:困惑、著迷當然是有,但其中也有恐懼。說實話,逃之夭夭的衝動佔了一大半。
這事發生在五年前一個晴朗的天氣,我為PBS電視紀錄片《 摩門教徒》系列在鹽湖城勘查摩門聖殿廣場,試圖尋找完美的特寫角度。我需要一個可以為這個誕生在美國國土內、迅速壯大的宗教,下最後註解的影像。我很疲憊。投身漫長的四年來完成這個系列,換得各地摩門教徒激烈的抗爭。任何製作都有幕後和經濟方面的問題,但除此之外我還面對質疑摩門教的意義和它在美國宗教歷史上的定位時的衝突。
宗教景點是我的脈搏。三十年前,我為ABC製作第一部而且至今仍是我最喜愛的一部影片--有關天主教特拉普會僧侶的生命時,曾在這領域立下標竿。那是一次改變生命的歷程。其他的次之。可是在拍攝一連串聚焦於宗教的紀錄片後,我開始瞭解這領域雖迷人、挑起最深沉的疑問,卻不永遠是富饒之地。這些主題也可以是具爭議性、吃力不討好、處處是地雷且累人的。
所以,當我手機響起時,我正幻想自己倘佯在義大利恩布里亞的小鎮,附帶小規模的企畫,擁有豐富的層面,但簡明扼要。或是藝術家的傳記--最好是某個住在我故鄉(紐約)的人。我在旅途中對生命感到萬分疲憊,所以若能在我家客廳拍攝和寫作,會是最完美不過的了。我期待能重拾我的生活。
當我盯著摩門教堂那超乎現實、怪異的美景,想找出我要的影像時,電話繼續響個不停,絲毫不肯放棄。我終於接了電話,是個陌生人,保羅˙狄屈克聲稱自己是全球投資經理、一個求道者、還是我作品的粉絲。沒有閒聊,狄屈克直接熱情宣揚為何《原諒 》應該成為我下一個主題。幾乎沒有停歇地,他提出條件:供應我二小時影片的所有資金和伴隨這個主題的書籍,最後還保障我完全的創作自由。讓人跌破眼鏡,這不是平時執行企畫的方式。
有鑑於我對靈性題材的熱情,這個主題完全切中我的需要,卻也徹底地背道而馳。那是我在生命當兒發誓絕對不碰的類型。在那麼多場摩門戰爭後,原諒大過我當時的心情,大過我所拍攝的九一一攻擊事件的影片《 Faith and Doubt at Ground Zero(暫譯:信仰與懷疑於世貿大廈遺址)》,甚至大過我最雄心壯志的影片,內容與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相關--一個與二十世紀每個重大事件互相關連的男人。原諒龐大且無形,在感情和心理方面都比我早期的影片駭人,沒有知識和地理的範疇。我該從哪裡開始?我該怎麼架構它?我看到自己走回原路,那條很可能帶我遠離紐約、橫越世界、繞著地球跑的路。
更勝者,在原諒喚起神秘與力量的同時,也帶來感傷的氣息、無聲的尊嚴和新世紀未經考驗的信心。最驚人的是,原諒永遠是最佳選擇,氣憤填膺的人離原諒愈遠,是靈性的留級生。
接下企畫前,我總會舉行一個儀式:和朋友、同事和陌生人談過、巡禮於圖書館和網路、和專家來一場午餐約會、日思夜想這個主題的可能性和隱憂。這樣的過程允許我徐徐步入苦海--或趁事情還有轉圜餘地之前,回頭是岸。考慮到這些企畫可能花上數年,這番謹慎是應該的。可是談到原諒,這摸索的過程竟出人意表的短暫。幾個星期後,我便下海了。
有時我回頭看這段時光,感到百思不解,我究竟在其中找到什麼,讓我這麼快且毅然地拋下矜持?
這麼說好了,我發現原諒事關緊要,也有時是危險的--對那些與我談話的人這話聽來陳腐且了無新意(雖然我不這麼認為)。當然,圍繞著原諒與否的強烈情緒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我有我對這兩者評斷。我也經歷過背叛,我也曾經在感情上傷害過我愛的人們;我知道原諒的甘美和乞求原諒的辛酸,我知道緊抓著憤恨不放會怎麼侵蝕人們。我也知道原諒造就何等偉大的事蹟,在仁善、甚至超常的寬容中修復破損的關係。莫札特《 費加洛的婚禮》的最後一幕也許是音樂史上原諒最崇高的詮釋。伯爵誘惑女僕的事情曝光後,他的妻子原諒了他,即使隱約知道伯爵會再次背叛她。和平回到了他們的社交圈,一切都在莫札特動人的重奏中被強調、彰顯出來。
然而,我不曾以戒律的角度思考原諒、不曾以哲學和心理學的角度來衡量它、也不曾和朋友討論過--他們亦然--儘管我的社交圈極具表達能力、親密而開放。
    不過當人們知道我準備製作這部影片時,水閘便開了。朋友和陌生人會找上我,用打電話或寫信的方式卸下重擔。更有的時候人們會假裝為了他人諮詢,因為他們的經歷的痛苦和難堪太難啟齒。某個在安寧病房裡難忘的一週,我坐在垂死的父母床邊,不時覺得這世上沒有原諒以外的題材。在過去三十五年我所選擇的主題中,原諒似乎有著最深、最激烈的共鳴。
我對此充滿疑惑。於是,有天深夜我和友人兼顧問的羅倫佐˙亞伯山提閣下、一個深具說服力的神職人員談過,他直接引用葛蘭姆˙葛林(Graham Greene)小說的幾頁下註解:「渴望與人親近者害怕帶著疏離入夜,無法調解,是那本書的核心。」接著用極為貼切的言詞定義這部影片和書:「原諒超越所有宗教、超越一切事物,是人內心中最原始的痛。不論神學家和信徒怎麼告訴妳,宗教是最後浮現的力量。我們提供的頂多是組織這早已存在的痛苦。」
在二年研究調查的尾聲,我--和我研究的團隊--已和這世上不下八百位的民眾聊過。從盧安達、戰地到賴比瑞亞的真相調查委員會;從柏林二戰大屠殺的博物館到它在華盛頓D.C的副館;從耶魯大學交誼廳到大都會歌劇院的後台;從賓夕法尼亞州的門諾社區到猶他州的摩門行政特區。我們訪問了身為天秤兩個極端的人們:哀傷的寡婦、HIV病患、憤怒的失業者、另一半外遇的配偶、盧安達屠殺中抗命的槍手、暴行下的倖存者、悔改的罪犯、六〇年代的激進份子、越戰老兵、第三世界的真相調查委員、悔過自新的政治人物、網路霸凌者。我們更開始瞭解到許多平凡男女也在努力解決這些問題。我們商討各界學者:哲學家、心理學家、神學家、人類學者、進化生物學者。我也讀了(不全然相信)許多與日遽增有關原諒的文學作品,內容洋溢著樂觀,不受複雜因素影響。更具成果的研究專注在重新伸張正義、人權及和解委員會等先驅性工作。
經過這些對談,我發覺急迫下強大的真意。原諒很重要,它不只是世上眾多的主題之一--不是人們在另一個國家、學術會議、鄰居家或頭版中可以找到的。它相當私密,而且對某些人來說,原諒攸關生死。我更驚訝的發現個人的背叛,當拿來和公眾暴行相較時,可以留下同樣深重的傷口。在私人領域中也有小規模屠殺(一個我謹慎使用的片語),和公眾領域相同。我曾目睹毒害每一代的國仇家恨,而原因往往(至少在外人看來)微不足道。更多時候,起因早已被忘懷。
另一個驚人的發現是錯綜複雜的原諒究竟是什麼?又會怎麼發展?其實並沒有個共識。既然複雜和矛盾是我的招牌風格,這情況反而正合我意。原諒終究成了我的「天作之合」在宗教和世俗上都有實際需要煩惱的尖銳議題。原諒難以捉摸的本質讓我想起法官波特˙史都華(Potter Stewart)苦思(不怎麼成功)要如何定義色情時,那令人記憶猶新的一句話。他的解釋是「只要看了就知道」顯然,話只能點到這裡為止。色情是具體、有形且隨心所欲的,對照原諒是抽象、無形且不可或缺的。我們或許可以看到前者,卻看不見後者,而兩者明顯有著非常不同的特性和價值。原諒雖看不到卻真實,但人們可以堂而皇之地說:「只要經歷了就知道」只是這麼說都還掩蓋了原諒的複雜性。
無所不在的原諒讓這影片和書出乎意料的順天應時而適用。老實說,我對這新定義的原諒擁有相當複雜的情感。新的原諒遷移至政治領域,聲稱可以治療政治領袖、機構、企業、乃至國家。新的原諒顯得不夠謙遜、有教無類且變得低廉。活在這個公開道歉的時代,遇上謬事的機會總是比遇上崇高事的機會高。又一次,蒙羞的政治人物在一堆麥克風前抓著妻子的可笑景象;殺人重刑犯在真相調查委員會前乞求原諒的景象有時看了令人火冒三丈;東尼˙布萊爾(Tony Blair)為馬鈴薯荒向愛爾蘭人道歉、或教皇為十字軍東征道歉(雖然立意良好)卻令人懷疑。我們的參議院對未向私刑一事道歉深表歉意著實荒謬。我,和席爾多˙戴倫波一樣,懷疑這些道歉是否全是一種推翻道德思考的道德表現。
不可否認的,可信的政治道歉和真實的政治和解少之又少,但之中確實曾有亮眼的時刻,而其中一刻還改變了我。在我早期的研究中,我得知最多人討論且普遍受人敬佩的公開道歉發生在二十世紀--前西德總理威利˙布蘭特(Willy Brandt)於一九七〇在華沙猶太人歷史紀念館前下跪。我花了數天研究這一刻的紀錄片和相片,那是突如其來的舉動。我可以看到眾人驚疑不定地望著他;我可以看到他臉上散發的誠意,自主性地表示出無聲的懺悔。我可以理解,經由歷史學家的證實,這具象徵性意義的舉動作為何有能力改變波蘭與德國的關係。
這些思想讓我投身這份企畫。它們是這部影片的核心、這本書的體現、在我現在的生活引發回響。最後,影片製作歷時三年,期間有峰迴有路轉、有幽谷和令人讚嘆的景觀,可說是我職涯中最具意義的一部影片。
然而,著手這本書,在某些方面來說,為我帶來更大的滿足。影片和書都基於彰顯原諒各個核心層面的故事。我選了這些故事,因為他們擁有戲劇的張力和豐富的知性--這些故事有能力點出「新型態的原諒」所蘊藏的矛盾。但紀錄片有限的時間讓我無法探究其深度。
因為電視節目有限的時間,我不得不放棄這題材。製片人將這種痛苦的過程形容為「拋棄自己的親骨肉」而這本書仍以訪談為起點,讓我現在有機會延伸話題、拯救某些「流落在外的骨肉」,甚至加入新的題材。我回頭找上出色但不擅長面對鏡頭的知識分子,他們的觀點塑造了我的思想。在每章新的序論和結語中,我得以擺脫電視旁白字數有限的俳句風格,發出新的聲音--更完整而有質感,允許我提供必要的背景和解析。
    寫完訪談回頭看這些印刷資料,讓我有機會踩著自己的足跡、說說有關自身「人際關係的痛」我的所有影片都曾影響我。這個也不例外。《 原諒》告訴我,我有多少必學的課題;它派我步上懺悔的苦行、提醒我別落入驕傲的圈套。當懺悔的時刻來到我面前之前,我要學會更加謙卑。而我現在,更勝以往地,努力留意這些天使的低語,我們常在生命中忽略祂們的話。
我希望這本書《 原諒》對讀者而言是告知而不是規定、是提出問題而不是回答它們。如果看過這本書能讓人們徹底重新思考自己對原諒的認知,那就是我的成功了。

    海倫˙惠妮(Helen Whitney)   二〇一一年,一月三日

序論:原諒的變貌


導演:海倫˙惠妮


我們不會在另一個世界找到原諒--原諒是這世界的體驗,醫治破碎的關係,沒有它我們活不下去。原諒就是那基石。    --羅倫佐˙亞伯山提閣下


原諒難以捉摸、神秘而根本,既是觀念也是痛苦。原諒的付出或保留總是深深感動我們。過去二千年,原諒冠上了宗教世界特有的光環,但原諒現在逐漸改變,原諒究竟是什麼?它將如何變化?人們並沒有一個共識。
幾個世紀來,原諒常出現在禱告和坐禪間。雖然各個宗教的做法不同,但它記載在所有聖典中。「所有宗教都有某種原諒的機制根植於基本生存的意向。」神學家兼羅馬天主教祭司的羅倫佐˙亞伯山提閣下說。
回教徒一天禱告五次乞求原諒。他們會在齋月期間舉行名為「吉慶夜(the Night of Power)」的儀式。當晚他們會徹夜不睡祈求原諒,讓這一連串的行動潔淨他們的罪。
贖罪日(猶太人最重要的節日)以原諒與悔改為主。猶太教教導如果有人傷害另一個人,但是事後誠心道歉並試圖彌補傷害,那麼受害的那一方應釋出寬恕。「我們相信只有神能原諒得罪神的罪,」祭司長強納森˙賽克斯(Jonathan Sacks)解釋:「所以只有人可以原諒得罪人的罪。」
因長期與天主教贖罪聖事密不可分之故,原諒已演變成罪人與神父竊竊私語的代名詞。「神父扛起所有的罪,進到一個神秘的小房間,裡面有一扇掛著簾子的小窗,用來隔開神父和告解者。」亞伯山提閣下說。他解釋神父有可能知道、也有可能不知道告解者的身份。但是知不知道都無關緊要。「房間裡的告解者只是個象徵,象徵人們想從神的使者身上獲得原諒的可能或體驗。」
在基督教來說,耶穌在十字架上的最後一句話--要求上帝原諒那些把他釘在十字架的行刑者--可以說是定義的文本。在上帝的眼中,沒有事情不能原諒,而且適用於每一個人,沒有任何侷限。在同樣的狀態下思考,會發現原諒並不總是容易,那是所有基督徒要努力達成的目標。
「神說:看啊,我將一切更新--不是修補、不是整繕,乃是更新。我認為那是原諒的作用。」凱西˙包爾是六十年代的反戰鬥士,身為謀殺警官的十大通緝要犯之一的她潛匿了二十年,最後自首。她知道她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贖罪。蹲苦窯的期間,凱西獲得天啟。「我當時坐在牢房裡,突然聽到這句話:『免我們的罪,如同我們免他人的罪』我頓時明白除非先原諒我的敵人,否則我沒辦法原諒我自己。」
回到門諾社區的事件上,他們立刻而且完完全全原諒開槍射他們十個小孩(而且害死其中五個)的犯人,原諒之於他們是堅定、完美而無條件的。這般毫不遲疑的原諒反映出他們「對事不對人」的能力,如同一名門諾女性的解釋:「當我看見小女孩們的屍體時,我十分氣憤,但我的怒氣是針對罪惡,而不是開槍的犯人。」對門諾教徒來說,原諒來自於上帝,是命令也是戒律,不容置疑。那是絕對而且不屬於人世的。
真正改變的是,原諒不再侷限於宗教,反而前所未有的廣為流傳。原諒是普遍的:脫離教堂的懺悔室和佈道台,在火爆的街道或在精神科的沙發上。原諒推動修復司法的運動,也是學術會議的主題,還填滿心靈養生的書架。「原諒有益於你的健康」成了新興研究領域的箴言,同時全球十二步循序漸進的計畫也將原諒納為重修舊好的重要指導原則。
和解,原諒的近親,是橫跨拉丁美洲和非洲的真相調查委員會之核心,是黑人與白人、富人與窮人、受害者與加害者間的感情交流。遙遠的部落文化正求助於原諒的習俗和儀式來修復他們的社會。在東歐,原諒在合作和抵制的人們之間、在認識原諒和覺得受到出賣的人們之間引發激烈的爭論,也牽扯上酷刑、暴力和集體屠殺方面的人權爭議。
原諒在這些時代背景呈現轉型和調適的新境界,同時卻也不可避免地呈現出其複雜性與難關。當我們放寬原諒的界線,我們是否也抬舉或貶低了原諒的能力?如何從原諒的普及來看我們自身和我們生活的時代?而今萌生的疑問不僅有關原諒的力量,也包括了它的極限及(罕見的)危險。
一般而言,治療師的工作是替病人減輕過當的愧疚。可是在新型態的原諒中是否有掠奪病人應有的罪惡感和實際應負罪刑的危險呢?原諒是否有時會和其他價值觀(像是自尊、自我保護或遵守道德規範)抵觸呢?原諒是否可能傷害特殊的受害者(譬如受虐的兒童和婦人)?而我們該不該認為善與原諒打交道的女性會為自己帶來危險呢?我們該貿然要求暴行下的受害者原諒,和國家一起培養赦宥的文化嗎?
過去十年,原諒的研究耗費了無數的經費。令人矚目的新研究顯示原諒有益於我們的健康。有趣的疑問是原諒究竟是生理的必須,還是生存演進的勢在必行?我們是否如科學家所述,將原諒--和復仇--連結在一起?
不僅如此,比起原諒成為主流後所獲得的注意力,原諒的定義卻鮮見一致。就好比它在宗教傳統上的莫衷一是:許多基督徒相信原諒應該是沒有任何先決條件的贈禮,而猶太人相信它應該基於誠心悔改還有(如果可能的話)復原和補償。除了於在宗教方面的差異外,原諒在個人的經歷中常是千變萬化而相互抵觸,所以常引發激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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